北坡

天还黑着，我被疼醒了。胃里一股绞痛，蛇似的拧过来拧过去。上腹变得有点硬，摸上去像充了气的皮球。

打开手机看看，才三点四十。妻儿在各自的房间里睡着。我悄悄爬起来走进卫生间，很想坐在马桶上排排气，或者打打嗝也好，可是身体的阀门偏偏都关着，好像它们只上白班，这会儿打烊了。

多少年没有过腹痛的体验了。肚子疼仿佛还是儿时的记忆。这次忽然莫名其妙的疼，不知是否昨晚跟球友聚餐喝了凉啤酒有关。

在马桶上坐一会儿，排气无果，绞痛却越发厉害。我捂住肚子挪出卫生间，人顿时像老了二十岁似的直不起腰来，蹭着地慢吞吞找出一只热水袋，小心翼翼地灌了暖瓶里的水，抱着回到床上。热力透过睡衣蒸腾着我的胃，感觉稍微好受点儿，但不十分管用。忍着吧，我没劲儿折腾了。

人对疼痛的感受和忍耐力是不一样的。

母亲左手无名指的指尖处有一道圆形的伤疤。母亲说，那是她年轻时铡草，不小心被铡刀切到的。那得多疼啊！母亲说，当时她从灶膛里抓了一把草灰，合着被切下的肉紧紧攥住，然后继续铡草。以后也没去管它，慢慢就好了。

母亲晚年的时候，有一次我带她去医院验指血。验的人要把手臂从验血室窗户破开的小洞伸进去，由护士取指血。因为看不见里边的情形，不知道护士什么时候给手上来那么一下，所以不免增加一点小小的提心吊胆。

我和母亲坐在长凳上等着叫号。眼前三五米处就是验血室的窗口。排队的人依次把胳膊伸进窗口。在医生扎破指尖的一瞬间，有的哆嗦一下，有的一条腿打个弯，还有个老爷们，双腿一软险些摊在地上。我在后边看着觉得很好笑。

排到母亲了，她把手伸进去，静静地等着。医生已经取完了，她的手臂还伸着。医生说“完事了。”她没听见。我又说：“妈，验完了。”这时她才有点惊讶，便缩回胳膊边说：“这么快就完了？我都不知道。”

母亲的经历，让我有种不很确定的认识，或许有一种人天生对疼痛就感觉迟钝，再有一种人是经过长久磨难、忍受巨大压力，凭借坚定不移的信念，练就出超过常人的意志毅力。这两种品质，大概是干一番大事业的必备。就算没干成，应对起生活里的小磨难，也该是不在话下吧？

可惜，这两者我都不占。

我对疼痛的敏感，常使我现出一副烂泥糊不上墙的没出息的嘴脸。遇个头疼脑热的，体温刚过三十七点一度，很多女人还没事呢，我就成病猫了，抽了筋似的瘫软如鼻涕，什么事都做不了。我不止一次地想过，假如我生在战争年代，参加了革命，一旦被捕指定抗不住敌人折磨，会成为可耻叛徒。所以，不开玩笑，我跟真事似的立过誓，宁可少打死一个敌人，也必须时刻给自己留一颗子弹。至于到时敢不敢扣动扳机，只有天知道。但一想受刑的场面，想想服苦役的惨绝人寰，我觉得我下得去手。

不过，岁月静好的时候说这些，怎么一本正经也形同笑话。和平年代远扯不上战壕里的惨烈。可病痛是难免的。病痛，是人性的放大器。它能把人的本质、对生命的态度暴露得一览无余，让别人和自己看得清清楚楚。

所以啊，人在酒足饭饱精神亢奋时的豪言壮语气贯长虹，常常是不足信的。在危难绝望的时候，还能豪迈洒脱敢作敢为才是真章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