![]() 日志正文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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曹雪芹开始写《红楼梦》的时候,我想一定是很从容的。那时尽管他满怀悲愤酸楚,甚或对全书构架成竹在胸,但从文字看来,他仍旧是一笔一划,从容淡定地娓娓道来。因为没有出版商逼着他要稿,他自己又正值壮年,恐也没有大限将至的紧迫感。 正是这样不慌不忙的从容态度,使得曹公的叙述细密周全,滴水不漏。节奏感极好,而且每句话里都“牵五挂四”,蕴含着令人咀嚼不尽的人情滋味。
第三回里一个重要情节是宝黛初见。纳兰词里有一句“人生若只如初见”。宝黛初见的那一刻,可谓是这句词的最佳诠释。对于这次初见,曹雪芹真是煞费苦心,精雕细琢。先有铺垫,中有曲折,然后高潮突现,末尾又余音绕梁。一波三折,令人玩味不尽。
黛玉来到贾府的第一天,见过贾母、邢王二夫人、王熙凤以及一干姐妹诸人,却惟独没有宝玉。原来宝玉到“庙里还愿去了,尚未回来。”在宝玉出见之前,王夫人是“先把丑话说在前头”。——“我有一个孽根祸胎,是这家里的‘混世魔王’,晚间你看见便知,你只以后不要睬他,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。” 接着曹公又具体告诉读者这“混世魔王”是如何顽劣的。“极恶读书,最喜在内帷厮混,外祖母又极溺爱,无人敢管。”“他心里一乐,便生出多少事来,”“嘴里一时甜言蜜语,一时有天无日,一时又疯疯傻傻,”想想看,这是个多没正形又无法无天的家伙呀!
待晚饭过后,贾母和黛玉闲聊时,“混世魔王”贾宝玉回来了。书里这么写“一语未了,只听院外一阵脚步响,丫鬟进来笑道:‘宝玉来了!’”未见其人,先闻其声。一个“笑”字,真是传神,本来没有可笑之事,不过是看见宝玉了,丫鬟便不由自主地笑起来。如果不是丫鬟,换成凤姐看见了告知贾母,大概会说“老祖宗,咱家活宝回来啦!”
活宝要现形,加上前边那些铺垫,黛玉心里自然会疑惑“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,懵懂顽童?”然而,宝玉一出现,却和前边的铺垫、黛玉的猜度形成巨大反差,不仅光鲜亮丽,光彩照人,而且黛玉竟意外发现此人面熟得很,“倒像在那里见过的一般”。不说宝玉痴,这里先痴了一位。 这是宝黛初次见面,实际只是打了个照面。俩人没说一句话,甚至都没相互看一眼,宝玉就按家族的规矩,转身出门,先去见母亲了。随后换了家居的衣裳才回来再见黛玉。曹公这儿写了一笔“宝玉早已看见多了一个姊妹,便料定是林姑母之女”。说明他早就知道黛玉来家的消息了。从他进门前“只听院外一阵脚步响”,曹公不说,我们也能从匆忙的脚步声里,感觉到宝玉内心里的急迫。 可巧也可惊的是,宝玉开口说的第一句话, “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。”似傻如颠的疯话竟与黛玉的感觉不谋而合。两个情痴在此相遇了,天作之缘。 接下来是几句寒暄。宝玉毫不掩饰他对眼前这位“神仙似的妹妹”的钟情与喜爱。在得知黛玉没有玉之后,宝玉摘下自己的通灵宝玉“狠命摔去”。 这一摔,如高山坠石一般来得突兀惊心,打破了刚才的平静。 这一摔,表面看符合宝玉在外人眼里荒诞不经任性胡为的品性,实际则是用一种超常的举动“刷存在感”。 这“存在感”即是对黛玉一见钟情又无以宣泄的强烈情感的表达。 这一摔,就注定了黛玉在宝玉心里扎下了根,“人生若只如初见”一生一世再也无法忘怀。
我们知道,宝黛初见时,俩人不过十三四岁。情窦初开,又懵懵懂懂,对爱还不知道如何表示,所以才有那么孩子气的摔玉之举。试想,迎春、探春一直和宝玉在一起,包括后来的宝钗,也都没有玉,怎不见宝玉摔玉呢? (印象里宝玉摔过两次玉,都是为了黛玉。第二次摔玉则是明明白白的表达——“非你不娶!”)
至晚间,黛玉为宝玉摔玉一事独自垂泪。这是黛玉第一天进贾府即开始的还泪,从这天起一直到黛玉香消玉殒不断地还。恰如第一回里绛珠仙子所言“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,也偿还得过他了。”大爱不言谢,被爱者当以真情回馈。黛玉用生命溶化出的泪珠,是人世间无法替代至珍至纯的真情报答。
写到这儿,我想起日本电影《望乡》里的一个情节。是当栗原小卷扮演的女史专家小心翼翼地问及阿崎婆身世的时候,阿崎婆一个字都说不出来,却发出长长的、长长的一阵嚎哭。我记得电影镜头就定在那里拍,足有好几分钟。这无字的嚎哭,活生生是一部写满了屈辱悲辛的血泪史。
黛玉的泪和阿崎婆的哭,内容不同,发生的时段也不同。阿崎婆的哭是人生大戏落幕后的控诉,黛玉的泪则是悲剧开启的序曲,余韵低徊。
附记: 我在吴营洲先生所著的《曹雪芹正传》一书里,读到下面这些文字: “雍正五年(年),曹家被抄,雍正六年春夏之交,曹雪芹不得不随着两鬓斑白的老祖母和青春守寡的母亲,乘着小船沿大运河北上,回到了极为陌生的北京。他和颦儿也因此‘一朝漂泊难寻觅’了。” “曹雪芹和颦儿一共生活了五年八个月零几天。” “曹雪芹与颦儿分别后,颦儿的生活境况,是曹雪芹一直惦念的一桩心事。直到而三十年后,曹雪芹才最终得知了对方的最终命运。”“泪尽而逝。” “曹雪芹伤心欲绝。写《葬花词》时,当是字字血、声声泪的。以致脂砚斋都说:‘余读《葬花词》至再至三四,其凄楚感慨,令人身世两忘,举笔再四不能加批。’”
“多情总比无情苦,生死相关总在心。”模糊记得《红楼梦》里有这句批语(文字不确)。曹雪芹无疑是个多情的人,他内心的痛,因爱人逝去无处排遣,最后滴泪研磨、沾血成书。
今天再读《红楼梦》,单就个人感情而言,我不知自己算不算全无心肝,竟觉得曹雪芹其实是非常幸运的。一生得遇这样一位肝胆相照心心相印的红颜知己,纵使天各一方,纵使“五年八月有畸”,又夫复何求呢?单从个人情感上说,或许其痛更多的在于不能“执子之手,与子偕老”的遗憾。除此,那痛便是沉郁永恒,而不失浪漫色彩的。这世上,不知有多少才情并茂的人,一辈子也没能遇见那样一位知音,到死也只有空念,没有回忆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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